许久未见庄严肃穆祁连山上的雪,许久未闻塔尔寺内悠扬飘荡的诵经声,许久未经经幡飘动的拉脊山,许久未瞰蓝宝石般的青海湖,取而代之的是清晨伴着薄雾的山景,教堂悠扬的钟声及偶尔被蜂鸟触动的扶桑花,记忆中的暑假夜晚被此起彼伏的蝉鸣与繁星点点的夜幕所唤醒。千丘之国布隆迪——基特加省的气候和西宁的夏天真的很像,虽然烈日当头但只要能找到背阴处总有阵阵微风送来凉意。
作为第二十批援布隆迪医疗队一名耳鼻喉专业的队员,初到布隆迪基特加省时,我更多的是对陌生环境的不安与对家乡彻夜思念的叠加,但是现在我却时常为有生之年的这趟异国之行倍感庆幸。我们援布隆迪第二十批医疗队基特加分队,援助的是基特加省医院,基特加省医院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公立医院,它承担着基特加这个政治首府和周边村落的医疗服务。基特加省医院拥有床位376张,但是只有30位医生及34位护士,这些医生除了麻醉师及放射科大夫外基本上都是全科大夫,他们并没有详细的专业划分只是做了偏向于急诊外科、妇产科、内科、儿科的简单分科。这就导致基特加省医院并没有类似于耳鼻喉、眼科、口腔这样的细分专业,但是却有大量需要专科诊治的病人,所以在基特加省医院我们三个科室的三个医生不但要承担起相关专业的急诊、相关专业的手术,还要完成从周一到周五上午及下午的门诊,而病人量比起国内只多不少。配套的西服裤子和反光皮鞋,立体的五官配上欧版双眼皮,布朗先生估计在布隆迪也是少有的帅哥。很幸运那天的石翻译正好在我的身边,与护士沟通片刻后,石翻译将事情原委告诉了我。原来布朗先生的女儿耳朵进了个东西,并且已经跑了很多家医院了都没有解决,所以来找中国医生。我片刻犹豫后表示先进行查看,布朗先生激动的用法语连声说着“谢谢”,同时倒退着出了诊室,不一会将一个还在啜泣的穿着白黄相间碎花裙的小女孩抱了进来。“石老师麻烦问一下异物大概是什么,发现多长时间了,在其他医院有没有取异物的操作。”我向石老师说道。经石翻译询问后得知,孩子自己将一个豆子放进了右耳,因为孩子哭闹时总抓右耳才发现,已经有2天了,在其他医院用水冲过,也用耵聍钩取过,但是都没有成功并且取的过程中有些耳道出血,在外院医生建议下才辗转到了我这里。我带上头灯看了下孩子的右耳,“非常不好取,异物经过血液的浸泡已经嵌顿在外耳道,而且位置非常深,现在孩子极度不配合况且年龄这么小,最好在全麻下进行耳道异物取出,但是我们医院无法做孩子的全麻,所以建议孩子转诊。”我和石翻译沟通。右手抱着孩子的布朗先生,用左手将胸前的帽子攥的更紧了,诊室里除了石翻译和护士沟通的声音,便是小女孩止不住的低声啜泣。我知道此时布朗先生正在看着我,并且希望我能以坚定的目光回复他,但是我同样深知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下,给病人给予希望是一件非常不道德并且极其危险的事情。
类似状况我们在布隆迪见得太多了,病人病情都很重但大多都是轻病拖成重病的,但同时我也很清楚很多病人能找到我们中国大夫这道最后的防线,大多还是希望我们能化腐朽为神奇。经过石老师翻译后得知:布朗先生请求我们去帮助他的女儿,他所有的钱都用来给女儿看病了,甚至已经不够坐车回家了,更别说去其它医院手术治疗,我看着护士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护士见我没有作声便向布朗先生摇了摇头。听到布朗先生衣服摩擦的欷吁声,我鼓足勇气看向了布朗先生,布朗先生对着我们三人微微鞠了一躬并用法语轻轻的说了声“谢谢”,然后将捏的皱皱巴巴的帽子戴在了还在啜泣的女儿头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准备走出诊室门。基特加省医院的耳鼻喉小儿急诊除了鼻面部的清创缝合以外最多的就是耳道及鼻腔的异物,但既是这样,诊室里连一把耵聍钩都找不出来,而且一个血常规的钱就是普通一家人3天的生活费,很多没有医保的病人并无能力负担这笔费用。
“阿当”我用法语叫住了布朗先生。在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下,我想着要不试试。“你一定让他父亲固定好孩子的头,不能让孩子乱动,Marry(我护士的名字)你固定好孩子的双手,石老师你将孩子的肩膀压到孩子爸爸的身上,大家一定珍惜这唯一的机会。”就这样我们“五花大绑”的控制住了孩子。孩子的啜泣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并不住的用当地语喊着:“妈妈”。我心中不断默默念着:不能用酒精脱水因为这样孩子会更疼将更加无法配合,异物卡的很深,异物的后端就是鼓膜、耳道壁粘膜已经充血水肿,下手一定要轻……我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稳了下心神,将自制的耵聍钩伸入了耳道,在豆子被泡发后与耳道完全没有空隙的情况下,我选择了用耵聍钩尖端微微深入豆子的中段,而后我慢慢的拉动尝试将异物拉出,但是很不幸可能是耵聍钩深入豆子较浅且豆子在耳道内嵌顿较牢固,耵聍钩脱钩了,但是豆子在这次的努力下肉眼可见的向耳道外进行了位移,屏住呼吸后我再次如法炮制,终于豆子出来了,我再次检查了孩子的耳道确定没有残留异物及鼓膜完整后我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我示意大家可以放松的同时将手中的豆子展示给了布朗先生,布朗先生在女儿的后脑勺上深深的吻了一下,然后不住的用法语对我说着“谢谢”,深深的向我们鞠了一躬,而后拿着缴费单走出了诊室。在基特加省医院有个特殊的情况,一般带孩子来看病的都是女性,在诊疗的小病人中很少有像布朗先生这种由父亲带着孩子来看病的,我想他肯定很爱他的孩子。那天下午病人不是很多,而布朗先生带来了那天的最后一个病人。“你好吗?医生。”还是那个熟悉的语调,布朗先生在门口敲门后用中文问道,身边还带着一个用手捂着鼻子的男孩,虽然面庞稚嫩但个子几乎和布朗一般高了。“(ingo)进来”我用当地语说到。“ingo”布朗先生愣了一下后重复了这句当地语,然后面带微笑的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同时拍了拍身边的男孩并指了下我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过来。
经过基本的询问与查体,得知与布朗先生一起来的是他的大儿子莫查,鼻部外伤5小时。我开玩笑的用拳头在自己的鼻子上挥了挥,毕竟这么大岁数鼻部外伤基本是打架造成的,没等布朗先生开口,莫查用熟练的英文对我说道:“你好医生,鼻子上的伤不是打架造成的,是我自己弄得”。莫查同他父亲一样让我眼前一亮,布隆迪居然有英语这么好的年轻人。但吃惊的同时也让我感到迷惑,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自己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我是一名鼓手,我今天在练习的时候操作不当不慎被鼓槌打到了鼻子”莫查用英文说到。莫查说完后一名戴着高高的带穗礼帽的鼓手形象在我脑中显现。确定了莫查的受伤方式,我又再次对莫查进行了查体:鼻外观畸形,鼻及鼻周围软组织肿胀,未见眼睑肿胀,右侧鼻骨下陷,左侧对称区鼻骨隆起,右侧鼻骨凹陷部触痛明显,并可触及骨擦音,未触及鼻中隔骨擦音。我对莫查用英文说道:“右侧鼻骨骨折了,现在得进行鼻骨复位,如果不复位则会畸形愈合,日后会影响美观甚至可能会造成鼻通气功能障碍”。说完后我看着眼前的莫查,但他并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同时用双手在运动裤上反复摩擦,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片刻后莫查缓缓的压低声音用英语说到:“医生能不做手术吗?或者晚一些做手术,我爸爸已经失业半年了,上周刚找到工作,妈妈也生病好久了每天都需要吃药,而且我们今天带的钱也不多”,莫查的声音越说越小,同时眼睛里泛起了些许泪花。诊室门外树枝草叶随风摇着摆着,像是在诉说什么,话语中几分哀愁,几分苍凉。门口沉默的布朗先生、面前沉默的莫查,眼眸里郁郁的闪烁着什么,低语着什么......在布隆迪一个需要全麻的普通手术则需要当地人近3个月左右的所有收入,而且很多家庭四五个孩子可能就爸爸一个人有收入,且这个唯一的收入可能是一家人的生命线。当然在布隆迪一部分人是有医疗保险的,但仅限于政府官员、士兵、老师等类似公务员的人才有医保,且报销比例有限。这也就是为什么莫查听到要手术会有这么大反应的原因。“这个手术不需要进手术室做,在诊室里就能做,麻醉的话是浸润麻醉,麻药前面的病人还剩下一些你可以用上。”我拍了拍莫查的肩膀用英语说道。
“谢谢你医生......”莫查一边向我鞠躬一边不停的说道。随后我向莫查及布朗先生告知该手术的必要性及可能发生的并发症,取得同意后在护士Marry的协助下顺利完成了手术。我看着刚做完鼻骨复位倚坐在墙边满眼泪水的莫查用英语问道:“疼吗?”,莫查轻轻的擦了擦从鼻子里流出的血性分泌物后摇了摇头。“学鼓累吗?”我继续用英语向莫查问道,不知是疼痛的原因还是莫查本身就很腼腆,莫查仍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搭话。看了看因布朗先生去缴费而变得空荡荡的诊室门口我又用英语向莫查说道:“你爸爸很厉害啊,能教出你这么厉害的儿子,英文很好而且很懂事”。“我的父亲对我要求很严格,常常一点错就要骂我,并且他还很死板很多他认定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但我的父亲很努力,自从妈妈病后,生活的重担就全落在了父亲身上,他以前很喜欢喝酒,后来喝酒丢了工作就再也没有喝过一口,父亲总说5个子女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他要尽全力去呵护这份礼物。而且我真的很感谢我的父亲,父亲还资助我上了大学并指导我学习了圣鼓,他还......”看来只要一谈到父亲就打开了莫查的话匣子。关于亲情世界上哪都一样,你说你讨厌母亲的市侩圆滑,却不知她也曾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你说你讨厌父亲的世故虚伪却不知他也曾桀骜洒脱、满目星辰。“有一名双侧上颌部火器贯通伤的患者需要中国医生的帮助”,在急诊车上护士很平淡的告诉我这个震惊的消息,这是来自基特加省医院急诊科的求助。类似于这样的急诊求助我们分队接到过很多,但枪伤却是第一次,在车上我向王晓队长报告并请示,王晓队长立马在电话里告知我关于枪伤的救治原则以及可能发生的状况与相对的处理方式,并嘱咐我做好上颌部伤口探查及随时气管切开的准备,同时告知我一定要叮嘱当地护士时刻监测患者的生命体征,因为在与当地医疗同僚共事后发现这些急救常识往往是他们所欠缺的,然后告诉我不要慌张要稳重,他们随后就来。火急火燎冲进急诊室,我焦急的询问迎面走来的护士:“枪伤的病人在哪?”。护士冲我摇了摇手又把我向外推了推。本身就很着急,看见护士这个态度我当时就失态了用几近嘶吼的声音冲着护士喊出:“枪伤的病人在哪?”。吼完急诊科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推我的护士也吓了一跳,见拗不过我便指了指最里面的那张床。虽然照着这张床的光线不足,虽然躺着的人颊部受伤伴缺损且下半张脸被血迹覆盖,虽然很久未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布朗先生。那个坚强的父亲此时此刻正躺在我的正前方,没有滴滴作响的监护仪声,没有忙碌抢救的医生护士,也没有围在周边哭泣并焦急询问的家人,有的只是没有呼吸并瞳孔散大的躯体,有的只是呆呆的不知所措的我。
后来得知布朗先生的新工作是一名游走于各省之间的小巴司机,但仅仅是一名司机,因为车并不是他的。那一夜布朗先生像往常一样满载客人行驶在回基特加的路上,在据布隆迪约70km处不法分子设立了路障,布朗先生放缓行车的同时,路障后跳出了抢劫的恐怖组织人员。但就像莫查形容的那样他的父亲是很伟大的,布朗先生没有停下车而是夺路而逃,但是很不幸他被子弹打中了,就这样他硬是拖着中弹的身躯开了50分钟山路的车,来到了中国医生所援助的医院,但是奇迹没有发生,布朗先生被抬进急诊室后约5分钟就去世了。“走吧,病人已经去世了”随后赶到的王队与李占银老师查看病人后对我说道。无奈我并没有等到莫查与布朗先生的其他家人,只能自行上前合上布朗先生的双眼。小时候我们词不达意,长大后我们言不由衷,真正的别离不是桃花潭水、不是长亭古道。只不过是在同样洒满阳光的早上,有的人永远的留在了昨天。大概正是这生生死死的相遇,也让我更加敬重生命,对医生这个职业的认识一点点渗透血液,我该努力,不是力所能及而是尽己所能去救治每一条生命,活着本就苦,如果身体不康健岂不是更苦?我想医生既有天使的称谓,他的使命不就是让世间的人群与这世界存在的更久一些?
在布隆迪的这段时间里,很多项诊疗工作的开展也得到了医院领导及同事们的帮助,一些专业方面棘手的医疗难题,科室主任石元同、副主任医师高岩及科室同事殷显梅、张莉、贾臣植帮助我进行线上答疑解惑;在布隆迪五岁以下的孩子看病是免费的,所以耳鼻喉门诊有时会变成小儿科门诊,儿科主任赵新宇便对我孜孜不倦的线上指导。在基特加省医院没有皮肤科但是却有很多皮肤科病人,我又是个热心肠的人,所以麻烦皮肤科主任延晓伟和主治医师何莹莹就成了常有的事。如此种种,都让在异国他乡的我永远充满了力量,因为他们的支持和帮助我在这里收获的不仅是对生命的思考,同时也拓展了视野,磨砺了意志,提升了能力。写到这里,我暗下决心:一定不枉此行。